广夏:云涌篇: 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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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坊间传言,圣上微行至闻喜县公府上,府中并无宴饮,其子正挑灯读书,圣上喟叹良久即便离去;圣上微行至御史大夫家中时,见御史大夫连夜审阅公文——你对我挑眉做什么?”长孙青璟举起铜弹丸向李世民肩头轻轻砸去,李世民探手接住弹丸,只见弹丸上铸有“拔拔鹅王”四个模糊的小字,也不想深究这弹丸来历,只是嘴硬道:“我一听到这群虫豸的名号就开始头痛,在你看来可不就像挑眉一般……”

    “你管裴蕴是虫豸还是良臣,你管他是在罗织薛道衡的罪名还是设法将梁陈的乐户全部塞进太常寺讨好圣上。总之,若你与圣上易地而处,你见到御史大夫将处理不完的卷宗带回自己府上挑灯批阅,如此恪尽职守、夙夜在公,难道不动容,不感怀?”长孙青璟将手肘支在书案上,手掌撑起下颌,得意洋洋地问道,满心觉得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的答案。然后,顺理成章地,让李世民依葫芦画瓢照办就行。

    “你想听真话吗?”李世民支起一条腿,抱着膝盖满不在乎地说道,“若我是圣上,见到自己的御史大夫如此矜情饰貌、惺惺作态,多半既不动容也不感怀,由此判定此人要么愚不可及无法尽厥职,要么欺君罔上伪忠佞附——八个字,非蠢即奸!即刻除名!”

    长孙青璟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公子——你还真是灵台异构,逆绪悖常。举世皆东流,汝独西溯!”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除了晚节不保的越国公于国尚算有功,宇文述、裴矩、裴蕴这群虫豸哪怕立刻流放珠崖郡,国朝也几乎毫无折损!”

    “公子,我给你讲个《韩非子》里的故事吧。”长孙青璟吐出一口愤怒的浊气,娓娓道来,“秦有钝者,其首若榆,叩之作金石响。赵人有善运斤者,闻而奇之,往斫之,斤刓而榆首无恙。”

    “你这覆酱本《韩非子》有点意思,居然能把八百年后的后生辱骂一番。”李世民也不生气,粲然道,“观音婢,我知道你想劝说我抑情矫性,曲意逢迎圣上,只有这样,方能躲过圣上猜忌,躲过微服试探……你直说,我照做就是。”他拉过长孙青璟因气恼而攥紧的拳头,翻开她的掌心,将弹丸归还。

    “这才差不多!”长孙青璟昂起高傲的头颅,“否则,你就一人去邙北种地修渠,我才不奉陪……”

    “我知错了。”李世民开玩笑似的道歉,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你为什么逆着我的意思说话?”长孙青璟的脸有些发烫,婢女多半都忙着剪绸缎装饰还未长出新叶的杨树,刘娘子与蝉衣劳累整日,隔着帘帷依稀可以窥见一老一少昏昏欲睡的剪影。

    在暧昧的气氛下,长孙青璟害怕两人在守制时作出逾矩之事,便故意罔顾左右而言他:“我是说,你明明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甚至你自己也清楚应该怎样做,对于阖府上下才是最优的选择,却非要选些最不加修饰的言辞来气人?”

    “因为我性格如此,因为这两天经历太过骇人听闻……”这番真假掺半的言辞倒也有理有据,长孙青璟也勉强理解。

    只是她并不知道眼前少年还有一层不愿言说的情愫:很多时候,他的寂寞孤苦与他的偏执倔强一样是无法向人解释清楚的;而她,是不需要他解释就能走进他内心的人。

    所以,他总是恶作剧似的、明知故犯似的在礼法允许范围,在长孙青璟的怒火能够自行消解的范围内凿空立论,硬抬死杠,以期将她多留在身边片刻。

    但这理由也足以使人赧然缄口,若是被长孙青璟得知真相,怕不是又要编一个覆酱本《左传》的故事讥嘲他无丈夫气,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长孙青璟半信半疑望着李世民。年轻人一挠头,理直气壮地补充道:“还有,我阿耶过去就经常这么逗阿娘。比方我阿娘说:‘叔德,你新得的马不错,献给圣上吧。’我阿耶肯定这么回答:‘不献,这是佞臣所为!’其实是他舍不得。当然他终究拗不过阿娘,阿娘让他办的事他最后都乖乖照做……反正,八柱国家、一家之主的气势不能输,其余的事以后再论。”

    提起母亲,李世民眼前便完全涌起一家三口一道生活的幸福时光,至于母亲生前那些小小的不愉快,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大概,我看父母这么相处多了,自然也学会像父亲那样逗弄人了。”他偷瞥了长孙青璟一眼道:“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像我父亲?”

    长孙青璟摇头:“看不出来。也许有一点。虽然你不是一家之主,不过方才也向我显露了些许一家之主不服输的气势,确实不输父亲。接下来我们就论其余琐事……”

    “但凭娘子吩咐,我一律照办。”李世民拱手应允。

    唉!他的父母曾经是琴瑟和鸣的神仙眷属啊!——长孙青璟心中感慨道。

    “还有,不准再同我耍什么一家之主的威风。不然,你一人去北邙吃风!”

    “一言为定。”

    长孙青璟从身侧取出自行整理的今上诗文集,老调重弹:“子诚解人,不待吾言……”

    “我当然懂了,你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你让我抄我就抄。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跳着抄吗?我不太喜欢他悼亡妃嫔的诗赋,人都死了,假惺惺地思念,也不知人活着时和他见了几面?我还是比较读得进戎幕笙歌,虽说圣t上军谋不臧,调度失宜,每征高丽,三军股栗。但是纸面上的气势力透纸背,函盖乾坤,不输汉高、魏武,还是值得一读的。”

    长孙青璟瞪了他一眼:“我代圣上谢谢你褒奖。”说罢,她亲自为丈夫铺陈藤纸,捧砚研墨。“先挑你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我替你抄。”

    两人不再饶舌之后,李世民全心投入到誊抄杨广诗赋的自保大业中去。长孙青璟细究他的字,确有高峰坠石之奇崛,崩浪雷奔之气势,飞林出鸟之飘逸,与自己所书各有长短,心中也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十几页诗文须臾立就,却点画精严,长孙青璟不禁暗暗喝彩。她又不忍李世民太过劳累,便劝他歇息片刻。

    刘娘子与蝉衣奉上菓子与酪浆。李世民才发现一直侍奉长孙青璟左右的阿彩自他回来之后便未见踪影,也未听妻子问起她下落,想来又被安排去办什么要紧事情。

    最好不是与自己有太大关联,长孙青璟一旦兴波惹非,他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刘娘子前往洛阳之前被家中长辈女眷一再叮嘱看紧年轻夫妇,勿令二人在丧期逾矩。她初时还忐忑不安,今晚偷听二人交谈,聊的却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国家大事,两人虽然常常说得投机忘我,种种蛛丝马迹却显示与儿女私情毫无关联。

    刘娘子便觉得两个孩子行事自有分寸,清白磊落,反而显得过来人杞人忧天,念起卑污。

    “长孙娘子,二郎这是准备秉烛夜诵,通宵达旦?”刘娘子半开玩笑,半是提醒二人早点休息。

    “阿嬭,长孙娘子正催着我办件大事,她不说停手,我哪敢懈怠。”李世民提起笔,谑而不虐地调侃长孙青璟。

    刘娘子微笑道:“郎君已经成家,不可如乳儿一般总是向人告状,说娘子不是。再说,你阿嬭虽说不读书,但是大概也懂得催促丈夫勤勉的娘子德配君子……郎君有什么可抱怨的。”

    三人便说些近日洛阳城内为上元节所做的布置,三日宵禁解除时家中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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