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与雪松: 6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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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声音在寂静里异常清晰且温柔,“以后坐在这里的每一天,你们都要想到,你们手上拿着的是笔,是书,是知识,是比镐头更锋利的东西,它能凿开命运这块坚硬的石头,让光透进来。这束光会照亮你的路,也会照亮你身后的家。”

    全班人怔怔地望着她,眼神里有种天然的缓钝。

    白生南的眼睛眨了又眨,睫毛上的阳光跳动着。

    程江雪知道,这话过于重了,他们未必全懂。

    远行在即,她只希望能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能生根的种子,而不是送他们一朵轻飘

    飘的,转眼就散的云。

    哪怕一年,两年后才回味过来,只要有那么一刻被鼓舞、被支撑,她就不算白说,不算白来。

    程江雪深吸了口气,笑着说:“作为奖励,我给大家买了几箱文具,一会儿班长发下去,每个人都有。”

    “谢谢老师。”

    程江雪点点头:“好了,下课。”

    宿舍已经收拾好了,很多东西她都没带走,留了下来。

    铁架床上铺着新床单,是那种晒得发灰的柔蓝,她自己看了都怪可怜相的。

    周覆上次洗它,拼命往里倒洗涤剂,生怕去不掉那些狼藉的水渍,和那一股腥气。

    箱子来的时候很重,现在反而轻了。

    她看了眼桌上的搪瓷杯。

    白根顺的亲戚家有个养蜂场。

    上次她随口说了句,还没尝过正宗的、现割下来的野蜜,他就等在蜂窝边,把一早头道的槐花蜜盛在杯子里,踏着小雨送到宿舍来,手背上还有几道细红印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蛰的。

    她忽然觉得,她教给他们的,是书本上死板的东西;而他们带给她的,是一段生动又有意义的日子。

    程江雪还记得那一口蜜,一点都不腻,满嘴山野里槐花的清香。

    她独自坐了会儿,伸手擦了下眼尾,俯身去关好行李箱。

    昨天和镇里的人道别,左倩对她说,黎书记想要搞个欢送会,征询她的意见。

    程江雪立马表示不用,她不习惯分别的场面。

    她还蹲着没起来,身前却罩下了一片阴凉。

    宿舍门没关,此刻被一道高大身形堵上。

    那影子长而窄地投下来,将一小方快下山的稀薄日光,都严严实实地吃掉了。

    程江雪迟疑地抬起头。

    周覆就站在那里,风尘仆仆,一件浅灰的毛呢大衣裹着室外的寒气,他出现得太意外,像从另一个时空里陡然跌进来的。

    宿舍里很静,拣空了半边墙,呼吸的回音更响。

    程江雪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和她自己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着。

    还是周覆先动了。

    他看了她一阵,一步跨进来,动作里一股不容分说的蛮横。

    门在他身后关上,“嘭”的一声,最后一点光也断了。

    程江雪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被卷入一个风霜气的怀抱。

    他的手臂紧紧地缠她腰背,那么大的力,几乎把她的骨头揉碎。

    程江雪透不过气,仍伸手将他抱住。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落了几秒,吻也跟着掉下来,滚烫的,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动,从她的发间,到额间,又顺着鼻梁滑到嘴唇上,一个充满想念与占有意味的吻。

    周覆含住她的舌尖时,呼吸又短又急,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来,湍流一样,把程江雪也卷得意识模糊,吚吚呜呜地张开嘴,不停地舔他的唇。

    这几分钟,是不被记录在时针刻度里的。

    她甚至忘记了长久别离里对他的怨怼。

    似乎他们生来便是如此,是连根并蒂长的两株植物,此刻由身到心,又严丝合缝地重新贴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周覆很久才停下,稳稳地抱住了她,他的下巴重重抵在她发顶,硌得她有点疼。

    胡茬上细密的剐蹭感,隔着一层头皮,一直刺到她的心里。

    “你怎么来了?”程江雪的手又往上攀了攀,脸埋在他胸口问,“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周覆摇头:“没有,但我太想你了,在家坐不住。”

    “我要走了。”她扶着他的手臂,退开了一点。

    说完,委屈地撅了撅唇,看起来要哭了。

    周覆被她弄得也不大好受。

    他刮了下她的脸颊:“没关系,我去江城看你。”

    “嗯,那你一定要来。”

    行李箱被搬上车,周覆陪程江雪在后面坐着。

    她一直侧着头,想再好好看一眼白水镇。

    车子开过了水泥路,在乡道上颠簸着。

    暮色已然合拢,远处的山峦失去了棱角,化成一片黑影。

    远远地就要上桥。

    程江雪看见了桥上的灯光,似乎比平时亮。

    近了才发现,桥的两侧站满了人。

    几十盏手电同时打开,在将黑未黑的灰蒙空气里,静静地亮着。

    那些光点微微地颤动着,聚在一起,像河岸边草叶上栖着的萤火虫。

    司机也停了下来。

    程江雪看清了,光束后面是一个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

    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桥头,谁也没有说话。

    山谷底下,只有河水淌过去的声音。

    “要下去道个别吗?”周覆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都是来送你的。”

    “我我没告诉他们我要走啊。”程江雪声线发紧。

    人还没下车,视线就先模糊了。

    周覆说:“也许是谁说漏了嘴,没关系。”

    她的手打着抖,半天才哆嗦着推开车门。

    脚刚落地,那些光亮便一齐朝她涌来。

    随即,一片参差不齐,清脆响亮的童声响起来。

    “程老师!”

    “程老师!”

    零落的声音汇在一起,在开阔的桥面上,激起清凌凌的回音。

    程江雪愣在那里,捂着嘴,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看见白生南站在前面,黄黄的光圈照在她面上,爬满了眼泪。

    彩霞和她靠在一起,煞白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根顺傻乎乎地咧着嘴,像是要笑,又像是想哭,模样滑稽。

    更多的孩子只是仰脸望着她,眼睛都湿湿的,映着手里的那一点微光,像蓄满了星辰的小小湖泊。

    山里的风真大,吹得程江雪眼睛发酸。

    她弯下腰,揽过最近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身体软软的,在她怀里轻声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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