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3、谢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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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动长腿,慵懒地将花放在病床床头,“我今天来,带的就是百合,结果你也带百合。”

    这怎么还怪上她了。

    孟昭抱着书往里走,见病床上空着,猜测,父亲大概是去卫生间了。孟老师快五十了,做了二十多年初中老师,还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包袱,连上厕所都不愿意人跟。

    她放下书包和饭盒,走到窗前,果不其然,见窗边已经放了一束花。

    但两个人买的显然不是一种,她的花是在天桥下买的,十块钱一把;他带的是花篮,光外头那华而不实的木头格子,就能再买三把百合。

    她忍了忍,没忍住,很一本正经地说:“我错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来。”

    少女小小一只,声音很轻,落下时,有如清风席卷。

    她一米五的个头,皮肤瓷白,比同龄人要瘦一些,扎丸子头,穿着一套浅灰色运动服,背过去时,露出一点点耳朵尖,莹润如同美玉,像动画片里某种机敏的小动物。

    谢长昼看见了,动作微停一下。

    然后就乐了:“那咱们商量商量。”

    他长腿一伸,在窗边坐下:“以后岔开,今天你来,明天我来。间错开来,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

    他音色缱绻,脖颈修长,嗓音震颤着流动过空气,整个人都在夏天的夕阳里发光。

    孟昭余光瞥见,几乎被他逗笑。

    她正要开口,门口传来清清朗朗一声笑:“我就上个厕所,回来你俩还演上了,今天这出是什么?红楼梦第几回?”

    俩人赶紧转过去:

    “孟老师。”

    “爸。”

    两声叠成一声,谢长昼回头看她,有模有样地微微瞠目,好像很吃惊:“你是孟老师女儿?”

    孟昭摸摸鼻子,耳根突然红了:“嗯。”

    谢长昼上下打量她,感叹:“你都长这么大了。”

    孟昭奇怪:“我们见过吗?”

    “见过的。”孟老师在床上坐下,笑呵呵地招呼两人来跟前,“他大你十岁呢,你不记得,多正常。来,朝夕,跟你小谢哥哥打个招呼。”

    孟昭有点意外,悄悄打量他。

    他刚刚还站在窗边,听见声音,应了一声,也起身走过来,长手长脚,像盛夏茂盛的植物,透着点说不上来的骄矜。

    “你好,小谢哥哥。”爸爸也没说他叫什么,孟昭就顺着叫。眼睛黑白分明,很谨慎地朝他伸手,“我叫孟朝夕。”

    他看见了,也笑着伸手过来,跟她握一握:“朝闻道,夕可死矣?你瞧这不是巧了,我叫谢闻道。”

    孟昭有点困惑,转头看父亲。

    孟老师也没反驳,笑眯眯地,看着俩人,只说:“挺好。”

    后来想想,那真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中,夏日里难得的好时光。

    她每天都来,要在医院里守到晚上十点,才到护工的工作时间。等护工的空档里,就坐在窗边写作业,到了傍晚夕阳漫天,天空下总有飞翔的白鸽。

    本以为孟老师歇半个月也差不多了,结果到第三个星期还是不能出院,谢长昼起初一星期来一次,后来发现小女孩天天半夜回不了家,索性没工作的时候,天天来找她。

    他总是给她带吃的。

    大多是一些孟昭不太能辨认出名字的小零食,不知道印的是哪国文字,包装精致,折算不出价格。

    她深谙礼尚往来的道理,后来每每给父亲做小食,也都给他多准备一份。

    细致的萝卜糕,或是口味清淡的肠粉。

    他总是只尝一口,就竖着拇指夸:“我们昭昭可以去开店。”

    孟昭问:“小谢哥哥呢,小谢哥哥是做什么的?”

    她总看见他带着电脑,敲一些她看不懂的数据。

    谢长昼朝她笑:“家里有一点小产业,我帮忙打理一部分。”

    哪句真,哪句假,孟昭也分辨不清。

    日子就那么过去,孟老师出院时,谢长昼也来送。

    少女总有奇怪的怅然,孟昭觉得不会再见到他了,医院门口分别,带着父亲走出去两步,忍不住,又回头问:“你留给我的名字,是真名吗?”

    夏日长风熏热,谢长昼白色短袖被吹得鼓成风帆,他笑:“你爸不是跟你说了,我跟你讲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他信誓旦旦:“没骗你,我就叫谢闻道。”

    后来过去很久,孟昭偶尔还会想,他这人,其实真挺没诚意的。

    留下的名字是假的,号码是假的,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她再找到他。

    至于他口中的“小产业”,就更加离谱夸张。

    何止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富有。

    他祖父母的家族往上数几代,能在历史课本里找到名字。

    近代闭关百余年,唯一一个开通贸易的港口叫“十三行”,鸦片贸易最疯狂的年代里,他的家族把持着没落王朝对外通商唯一的海上港口。

    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他祖辈留下的产业从金融横跨到矿务,据说爷爷居住的那套宅邸,曾接待过钦差和总督。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谢长昼。

    明明从一开始,就跟她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待在他身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从暗恋到心碎,非要走到穷途末路反目成仇,才能明白——

    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片海域的鱼,最初最初,就不该相遇。

    -

    告别了孟昭,向旭尧回到房间,关门赤脚走进来。

    总统套是套间,谢长昼这两年身体不好,他只能住在隔壁,时刻注意。

    一走进客厅,就看到他正坐在巨大落地窗前,沉默望着黄浦江。

    白天下过雨,夜里又起了雾,江畔路灯荧然,车流璀璨。

    暖色从头顶垂落,夜色静谧无声,他眼底半点儿困意也没有,黑色眼瞳中,只有无边无际的烦躁。

    向旭尧停在他身后。

    屋内静寂一阵,响起谢长昼低沉冷淡的声音:“不收就算了,扔了吧。”

    不会喝白酒还硬要喝,特地选了花园餐厅,结果一顿饭下来,饭也没吃饱。

    四年了。

    就这点儿长进。

    谢长昼气得胸闷。

    “好。”向旭尧也没多说什么,将解酒药放到茶几上,突然想到,“对了,那位童喻小姐,刚刚来找过您。我说今天太晚了,让她明天再看日程。”

    铺天盖地的烦躁,将谢长昼包裹。

    他闭了闭眼,仍然无法忍耐,皱着眉,沉声:“让她滚。”

    正主溜得正快呢,他本来就烦,还有人往枪口撞。

    不就搭上两句话。

    谢长昼心中冷笑。

    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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