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133、夕照茱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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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瑛换了襕衫,从?西华门?出皇城,朝白焕的宅邸行去。
    城内外的寺院钟声不?绝于耳,因为皇帝驾崩,城内禁止屠宰,没有了口?腹之乐的京城,连炊火的气?息都快闻不?到了。
    在京的各处衙门?皆设值守的官员,官员们回不?了家,家里人就只好包了吃穿用度送过去,以至于每一处的衙口?侧后门?前,都堆挤着送吃食炭火的马车。
    这一年雪灾严重,京城炭供严重不?足,路上?时常有当街夺炭的事发生。
    五城兵马司也懒得详细过问,若是抢官炭,抓着炭闹子就是一顿狠打,有些衙门?里的官员看不?过去,但自己竟也拿不?出多余的炭去接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多劝一句,“差不?多行了。”
    天子脚下,天寒地冻。
    此时白宅门?前搭着一个白布棚,宅里的奴婢们正在把炭往棚里搬。
    前门?上?一个管事的对邓瑛说?:“我们老爷今年把宅子里的下人遣了大半,这些炭用不?着,预备着捐给官里,发放给百姓买。”
    邓瑛跟着一个家仆往内宅走?,四处积雪无人扫,很多地方甚至走?动的痕迹都没有,雪盖得又厚又紧,踩上?去也不?见凹陷。
    “这么些人照顾得过来吗?”
    家仆笑了笑,“陛下的大事在,各处都紧,不?过是活多做一些,其余还跟以前一样,今年其实算好的,夫人们都回南边,没了内院的事,担子松了一半,毕竟前面的事看着虽然大,但都好做,如?今老爷大病着,各处衙门?上?的老爷们也走?动不?开,就更没事儿了。”
    他说?完在白焕的房门?外停住,“厂督站一站,我去瞧瞧,老爷醒了没。”
    不?多时,里面道了“请。”
    邓瑛拱手致谢后,这才撩袍朝房内走?。
    白焕并没在病榻上?坐着。
    相反,他穿齐了衣服,外罩丧袍,端正地坐在圈椅上?。
    “来了。”
    “是,请老师受礼。”
    白焕轻应了一个“好。”字,自己扶椅背颤巍巍地站起身。
    邓瑛屈膝跪下,伏首行礼,白焕待他直身,也拱手弯腰,向他还以待生礼。
    “老师要南下了吗?”
    白焕道:“你先起来。”
    邓瑛站起身,扶白焕坐下,白焕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也邓瑛也坐下。
    “我历经?两代君王,活到如?今也算是有寿的人了,虽然读书人都想求个寿终正寝,但我至今已经?断了这份执念,所以我并不?会?南下,我是想要最后再托一把杨子兮,托一把内阁,托一把大明朝庭…”
    他说?完看向邓瑛,“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起,张展春在刑部大牢里对我说?的话,他说?……你是他的学生,有他在,谁也不?能?羞辱你,哎……”
    他说?着笑叹了一声,“做学问,作官……都不?可比,但‘为师’一样,他胜过我何止千倍,符灵,你与杨伦都是我的学生,但老师……从?未将你护好。”
    邓瑛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从?知事起,就受您和张先生的教诲,我视你们如?父,视子兮如?兄,如?果我未受腐刑,我也想在老师膝下,做一个好学生,入仕为官,在官场上?,时时受老师庇护,但如?今……我不?敢。”
    他说?了“不?敢”二?字,令白焕眼底一热。
    “符灵……”
    “老师。”
    邓瑛打断白焕的声音,“我今日来老师的宅邸,是有话对老师说?。”
    白焕沉默须臾,方道:“什?么话。”
    邓瑛抬头道:“我要去认伪造遗诏的罪了。”
    白焕的双手颤了颤,抑道:“谁让你走?的这一步。”
    “是我自己。”
    邓瑛抬起头,“我知道您想保护子兮,你要领头对遗诏行封驳事,与中宫司礼监相抗,可是这对内阁、皇长子而言,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无故封驳遗诏是大罪,您也许护得住子兮的性命,但他的政治生涯,也会?跟着您一起断掉。老师,我不?同意您这样做。”
    “那我就该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您不?同意,我也会?违逆您。”
    “符灵!”
    白焕提高了声音,扶椅而起,周身混颤,“这跟我自己逼死学生……有什?么区别。”
    邓瑛起身,跪在白焕面前,伏身道:“老师,我不?想辱没您最好的学生。”
    这一句话,将二?人的记忆一起带回了贞宁十?二?年。
    刑余之后,师生二?人初见,在太和殿前,彼此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试图唤白焕一声老师,白焕却斥了一句:“放肆。”分?别时唯有一句:“我不?准你辱没了我最好学生。”
    那句话既是一句斥责,也暗含着难以说?明的心?痛。
    不?想他今日再度提起这句话,声虽不?重,却足以令白焕这个迟暮的老人,断尽肝肠。
    “老师,我苟活于世,有失您门?下的气?节,但我真的尽力了,这一条路走?到现在,这一身皮穿到如?今,我自认,我没有辱没当年的邓符灵,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段路,我想走?下去。”
    白焕低头看着伏身在地的邓瑛,无言可答。
    邓瑛抬起头,双手仍按于地,他偏头咳了几声,方望向白焕,放平声音道:
    “老师,我认罪以后,遗诏便再无作用,内阁即可名正言顺地代先帝拟诏。司礼监与我同罪,阉党一举可绞,阉祸可灭。希望子兮和新君,能?够尊太(和谐)祖皇帝铁律,以严刑规束内廷奴婢,不?再重蹈本朝覆辙。”
    白焕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含泪摇头。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论样貌还是品性,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这件事,你想了多久。”
    “一日吧。”
    白焕长叹了一声,“你当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不?是。”
    邓瑛摇了摇头,“我想活下去,但是老师,我不?配再有善终,我原本就应该跟着父亲一道伏法,这三年性命,是君王恩赐,上?天施与,我早已不?能?再贪。”
    “好……”
    白焕侧过脸,避开邓瑛的目光,拭了拭眼角。
    这是他和张展春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弃在外的罪徒,桐嘉惨案以后,邓瑛踩着那八十?余人的白骨,走?上?了东厂厂都的位置,白焕也和其他人一样,怀疑过他的本性。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本性从?血肉里掏出来,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肯看。
    或者说?,他们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
    党同伐异,他的“恶”要被挂上?城墙,而他的“善”却永失于明处。
    白焕的手紧紧地捏在椅背上?,虽在寒冬,背上?的衣料却逐渐背汗濡湿了。
    “起来,不?要跪了。”
    邓瑛站起身,“对不?起老师,我对您过于无礼。”
    “没事。”
    白焕松开一只手,朝他摆了摆,轻道:“你给自己备了棺材吗?”
    邓瑛沉默地摇了摇头。
    “做了几年厂臣,连这都没攒下?”
    “我有一处外宅,地方好,也许能?卖一些钱,不?过……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东西,我不?想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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