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131、夕照茱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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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风雪又盛。
    京郊北面的坟岗,因为多葬宫中宦官,又被称作“中官儿”(1)。
    邓瑛撑着伞静静地立在坟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鱼遮雪。
    李鱼的棺还没有封,覃闻德站在棺旁,看着那颗勉强与脖子拼在一起的头颅,张了两?三回口,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这孩子多大?”
    邓瑛低头看着棺身道:“十五岁。”
    覃闻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尸衣。明朝丧仪中,不论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鱼身上却只有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白?绫衣,双脚也?光着,遮在长大的裤腿中。覃闻德不禁扶棺叹道:“才?十五岁大,好惨啊。”
    话音刚落,背后忽起嘹声,伴着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礼监葬秉笔官——”
    邓瑛稳住手中的伞没有回头,不多时,两?只白?灯笼靠过来,灯笼后面跟着四个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后面,“邓督主,让一让,我们过那边的坟头。”
    邓瑛站起身,“李秉笔怎么死?的。”
    “哦。”
    胡襄将手往袖子里一缩,“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没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鱼,“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就?这么跟着殉了。”
    “殉了为什么要割掉他的头?”
    胡襄道:“这你得问老?祖宗,总是死?之前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恼了老?祖宗,老?祖宗本不想让他葬在‘中官儿’这地境上。不过,既然邓厂督要对他开这个恩,司礼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怕他消受不起,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住口。”
    这一声“住口”并不算太重,却令覃闻德等?人皆怔了怔。
    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并没有再?出声。
    胡襄见邓瑛沉默下来,又开口道:“邓督主,老?祖宗让我跟你说一句,说你做厂臣是做久了,有些气性不是坏事。不过过了大殓,司礼监也?该算算你这么多年的过错,到时候百十板子,配北面营里做奴婢,那都是轻的。但?是,老?祖宗还是肯再?疼你一回,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势吧。”
    说完抬手叫起棺,“走,咱们过去。”
    “妈的……”
    覃闻德听完这一番话,跟着便要上去喝骂。
    “覃闻德。”
    覃闻德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鱼的尸布,忙退回来道:“这……”
    “封棺吧。”
    ***
    戌时过了,邓瑛撑伞独身入东华门,杨伦站在东华门后等?他。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中官儿’在埋人。”
    邓瑛停下脚步,沉默了须臾,方道:“李秉笔和李鱼死?了,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遗诏是假的。”
    杨伦一窒,“晚了,是不是?”
    “是,晚了。”
    杨伦朝着雪里猛挥了一拳,“如果?能救下李秉笔,证实司礼监呈上的遗诏为假,内阁的新诏,就?能直呈中宫!”
    “子兮你想错了,伪造遗诏是死?罪,司礼监没有一个人逃得掉,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笔,他也?不会说的。”
    杨伦握拳背过身,“算了,本也?是鹰犬走狗,不足为信。如今遗诏尚未颁行,内阁已草拟了新诏,我们会尽力说服皇后,弃旧拾新,如果?皇后不允准,那么等?遗诏颁行,内阁即对遗诏行封驳。”
    邓瑛走到杨伦面前,“封驳遗诏,罪同忤君,即便成?事,你也?会获罪,祸及满门,你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顾了吗?”
    “我能如何?”
    他说完,借着雪声喝道:“但?凡大行皇帝肯听我等?恳言,早立储君,我杨伦一腔报复,何至于走这一条道,何至于成?杨家的罪人!”
    “你不会成?罪人。”
    邓瑛抬起头,“子兮,陛下病重期间,杨婉曾帮东厂在养心殿撬过一条口子,陛下弥留之际,不止有司礼监的人服侍起居……”
    他说着喉咙里哽了哽,“还有我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遗诏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知道。”
    杨伦听完这句话,背脊猛地绷直。
    “你什么意思,你做什么!”
    “我……”
    “你不准做!”
    邓瑛上前一步道:“杨子兮,我是奴婢,事过之后殿下施恩典降刑,你再?替我求情,内阁的诸位大人,未必不能留我一条性命,但?如果?你去赌,你,老?师,还有杨婉,一个人都留不下来,杨子兮你权衡利弊,信我!”
    杨伦不住地摇头,牙齿龃龉,呲开了声音:“邓符灵,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邓瑛笑了笑,侧面道:“因为我不想做一个阉奴,我想死?于社稷,而不是死?于一个主人,我一直都有我为人的尊严,哪怕我必须要在你们面前伏首,二十多年我没有变过,在东厂厂督这个位置上,子兮,我本来就?活不长。”
    此话说完,杨伦失了语。
    “子兮……”
    “你别说了!”
    杨伦避开邓瑛的目光,握拳朝一旁走了几步,“此事我不能独断,我要与老?师商议。”
    “不用。”
    邓瑛跟上他,放平了声音,“让我去见老?师,我亲口去说。”
    杨伦回过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回护城河的值房,睡一觉。”
    “睡得着吗?”
    “睡不着。”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二人沉默地别于东华门。
    护城河边,风带着雪,流窜入伞下,一阵一阵地扑向邓瑛的胸腹。
    他觉得很冷,但?是又不肯像内侍们那样蜷起身子狼狈地行走。
    受刑后的三年,他对仪态,衣冠的执念从未少过一分,但?圄于残躯的灵魂再?无棱角,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重话,所有的情绪和痛苦全部内化在身,日积月累,倾于自毁。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下场”二字,他也?亲眼目的了郑月嘉的惨死?,今日又亲手收拾李鱼的残身。这种?凌驾刑余之人身上巨大的“恐怖”,像一条锁链,从入宫时起,就?已经?锁在他的手腕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挣脱,只是戴着它?尽力地向前走,直到杨婉对他说,“邓瑛,把手伸过来。”
    “回来了?”
    值房的门前传来这么一句话,邓瑛抬起头,见杨婉抱着膝盖蹲在雪地里,头上堆了一丛雪,面上的雪融了大半,沾在皮肤上,一片晶莹。
    “是,回来了。”
    杨婉站起身,低头拍掉脑袋上的雪。
    “我煮了面,可惜都坨了。”
    “没事婉婉。”
    他说着,望向她的面容,“我想吃。”
    “你想吃。”
    杨婉重复了一句他的话,低头笑了笑,“邓小?瑛,你对我说话,一直都这么好脾气。”
    “婉婉,我是被你管束的人,诚惶诚恐,不知道怎么对待你,才?能让你不放手。”
    “我没想过要放手啊。”
    她说完,踩着雪朝邓瑛走了几步。
    “邓瑛。把手伸过来。”
    有的时候,邓瑛会觉得,杨婉一直都知道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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