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27、第二十七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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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旨一下来,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忙得是焦头烂额。有人还说,你往街边的茶肆一坐,盯着街上的人看,走得最快、脚不沾地的,不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就是这两处的差役。
    在?大理寺和刑部上上下下齐齐熬了?几个昼夜后,一份极为详细的折子递到了?咸宁帝的手里,删繁就简,毫无修辞,只陈述事实、结论和罪名,依然用了?不止两万字。折子最末尾,则是经手此次案件调查和审理的所有官员的押字。
    文远侯罗常父子一案,发生、收押、审理都极为迅速,主要是因为,他们依附的大皇子,恰好就是这次事件中的受害者,因此,从头到尾,无朋党敢伸手捞上一捞,或者故意?拖延时间、阻碍审讯,甚至在?咸宁帝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整个折子将罗常父子的罪名条分缕析,包括各个事件中牵扯到哪些?人,也都罗列得清晰明了?。
    咸宁帝将这份折子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才放下,沉吟道?:“文远侯一案,罗常父子罪大恶极,但不宜牵连太广,以免朝廷震荡。”
    候在?殿中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轮值的谢琢都听得很?明白,咸宁帝这是为此次判决划定了?范围——
    主犯之罪,罪无可赦,但其它情节不严重的从犯,罚俸、贬官就足矣。
    “朕与老大,竟都被罗常父子蒙蔽了?这么?多年!”
    这就是完全?将大皇子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一切恶事,都是罗常父子擅自所为,与大皇子李忱毫无关系。
    在?折子上详细勾画批注后,咸宁帝又温和道?:“诸卿都辛苦了?。此番整肃风气,还朝廷上下清明,是诸位之功!”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赶紧俯身:“谢陛下,这些?都是我等职责所在?。”
    “嗯,回去好好睡个整觉吧,歇息歇息。”咸宁帝又点?名道?,“延龄。”
    谢琢起?身:“臣在?。”
    咸宁帝示意?候在?一旁的高公?公?将折子拿给?谢琢:“罗常父子最后这道?诏书,就由你来草拟。”
    “臣遵命。”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不由暗暗对视一眼。
    看来传言不假,这谢侍读确实深得陛下信任。
    文远侯无论如何都是仅次于国公?的二等爵位,诏书交由从五品翰林侍读草拟,怎么?看都是颇受青睐。
    谢琢逐字逐句地将折子内容认真看完,确定所有字句都已经记清楚了?,才把折子交还给?高让。
    净了?手后,他用湿布巾仔细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才开始缓缓磨墨。
    砚中浓墨深黑,映在?谢琢眼中,静如渊流。
    提起?笔的刹那间,他隐约又听见他的父亲在?诏狱水牢里的痛呼,看见了?母亲得知父亲死讯时落下的眼泪。
    不知咸宁九年的冬日,文远侯罗常在?文华殿义愤填膺,声称“如谢衡这般通敌叛国、犯上谋逆的罪人,只剐九百多刀怎么?够?必须要剐足三千多刀,才能以儆效尤,震慑天?下不忠之人”时,有没有想过,他会有今日。
    罗常父子最终被判处腰斩于市。
    行刑当天?,谢琢戴着兜帽、系着斗篷,遮掩面目身形,站在?人群中,等待行刑。
    罗常被行刑官拖出来时,身上被鲜血浸湿的囚服显得空荡,双腿无法直立,几乎不成人形,完全?看不出从前贵为文远侯时的威风模样。
    葛武也换了?身粗布衣服,站在?谢琢身旁,帮他挡着拥挤的人群,低声道?:“公?子,刑师一共在?我这里领了?几百贯钱,剐了?不到一千刀,说是得保着罗常的人样,好行刑。虽然腰斩后人马上死不了?,但还是便宜这个罗常了?!”
    谢琢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罗常被压上行刑台,随即,监斩的官员开始宣读诏书。
    此刻的情景,仿佛与咸宁九年的冬日重合,谢琢脊背窜起?一股冷,让他有种正在?冰天?雪地中孓然独行的错觉。
    直到他将一粒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扩开,才勉强压下了?那股彻骨的凛寒。
    罗常在?监斩官员的声音里,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在?昏暗的诏狱中被关了?太久,骤然见到日光,视线有些?发花,但他仍仔细在?人群中寻找,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他猜测,背后算计那个人,应该不会错过他行刑的场面。
    即使是死,他也要知道?,他们罗家满门,到底是遭了?何人的算计!
    直到他对上了?一双眼睛。平静至极,不见得意?,也不见愉悦。
    对方像是知道?他在?看他,拉了?拉兜帽,露出了?被阴影挡住的五官。
    罗常看清那人相?貌的刹那,像是不敢置信,又仿佛意?料之中。
    许久,他呼嗬着笑?了?起?来。
    他早就应该猜到……早就应该猜到!
    谢家,谢琢。
    谢家!谢琢!
    死去的鬼,来找他寻仇了?!
    没有人知道?罗常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双眼沁着血。
    而此时,谢琢没有再看,转身离开了?人群,无人注意?到他曾来过。
    直到离开很?远,走进?一条窄街的转角,谢琢才靠在?墙边,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葛武大惊失色:“公?子!”
    “别怕,”谢琢唇上沾着血迹,与煞白的脸色对比强烈,本?就昳丽的五官甚至因此被点?缀出一种近乎妖冶的美感。
    他缓了?缓呼吸,像是安抚葛武,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放心,仇没报完,我是不会让自己死的。”
    葛武红了?眼:“公?子……”
    谢琢手里捏着刚刚剥下来的糖纸,嘴里满是血腥气,他轻笑?着问:“刚刚我已经把他送给?我的最后一颗糖吃完了?,明明看起?来很?大一个纸包,可糖好少。我全?都吃完了?,也没牙疼,你说,他还会给?我买吗?”
    葛武心里一酸。
    他从小跟在?谢琢身边,一直很?清楚,谢琢即使再厌恶汤药的苦味,强迫自己咽下去后,也不会允许自己吃糖。
    仿佛,他多尝一点?甜味,少受一点?苦,就会愧疚,对那些?因他死去的人的愧疚。
    葛武不知道?第几次嫌弃自己的言辞笨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重复道?:“公?子,我们去找宋大夫,走,我们去找宋大夫看看吧,找宋大夫看看,抓点?药,公?子就不会难受了?……”
    “好,”谢琢笑?容很?浅,甚至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而显得不真切,他手撑着墙面站稳,“好,去找宋大夫,吃了?药,就不会难受了?。”
    夜里,谢琢喝完今日的最后一碗药,端着烛台去了?书房。
    他拿出一张夹在?书册中的纸,铺平,就着烛火,以笔蘸墨,将纸上“罗常”两个字划去。
    直到新墨晾干,谢琢才重新将这张纸放回原处。
    此后,手里捻着糖纸,谢琢在?书房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蜡烛燃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来。
    这时,响起?了?敲窗的声音。
    谢琢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定了?来人的身份。
    窗外的人也没有再敲,安安静静,像是在?等他做决定。
    最后,谢琢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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