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黑泥边反复纵跳: 23、弟兄羁旅各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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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异邦来的家伙!不要管!”
    刚才分明还一直镇定自若的老妇人在此时此刻显然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神经质——久见秋生只是盯着她的方向看了看,她便凶狠地嚷了一声。
    刚才那小猫一样细细的,虚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当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久见秋生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不会是孩子的哭声吧?
    他不禁发起愣来——而在他发愣的时候,他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或许是由于走得太过于惊慌,于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眼见得要狠狠地摔在地上。
    虽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久见秋生倒是先下意识地快步走过去扶起了她。
    但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放在了她怀里的那个包裹上——而此时吉四郎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在他慌张而带着悲伤意味地冲出来之后,似乎不停地在用目光找什么东西。
    当看到那个包裹,或者说那个包裹里的孩子还在的时候,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却古怪地一言不发,紧紧地抿着唇站在那里。
    双生子是不吉利的。
    人们恐惧双生子,认为他们会带来灾祸,于是往往在双生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便无情地溺死其中比较瘦弱的那一个,借以躲避所谓的“天罚”。
    但是也有别的办法。
    那便是让两个人不得相认。
    短短一瞬间,久见秋生的心里转过无数个想法,其中有对亲眼目睹因迷信而杀子这种事的震惊,有对这个孩子生而为双生子的怜悯同情,有对自己再一次蠢蠢欲动的善心的怀疑——他真的能够再肩负起养一个孩子的重任吗?
    如果说让久见秋生坐在这里想个几天几夜,或许他的脑袋里会突然蹦出一个“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来,然而现在的情况紧急到他必须在一瞬间做出决定。
    眼见得吉四郎的老母亲已经颤抖着手抱着孩子往井边走,久见秋生忍不住强忍着尴尬抢先一个箭步堵在井边。
    要是和这个老太太掰扯什么不要封建迷信,那是一整夜都讲不清楚的。久见秋生拿自己当盾牌堵在井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夏夜井壁上有些刺骨的冰凉。
    这冰凉把他的脑袋都冻得清醒了一点。
    清醒的确是清醒了一点……但是,总不能叫这个孩子就这样在自己眼前刚出生就被溺死吧?
    看着眼前老妇人狰狞的表情,他感觉背上的凉意更重了。
    他甚至怀疑,这个老妇人会把看见双生子出生的他也推进井里淹死。
    虽然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的久见秋生都很宅,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知识量低或者说很愚蠢的人。与其说与人交往,宁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才是他。
    那么,关于“乱世”的认知呢?
    久见秋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是脑子里仍然疯狂拉着警报。
    这个大小各国争雄的乱世……这个时代……
    它把人吞进去,无论是什么身份——武士也好,浪人也好,不要说平头百姓,就连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与大将,都被一视同仁地裹挟进浪潮之中。
    在身份高贵衣着华丽的武士们骑马经过时,那些受剥削,受伤害,受侮辱的可怜百姓们垂首跪拜,诚惶诚恐,往往卑微到尘土里,将自己当做土地中的一只肮脏虫蛉。
    然而……秋生叹了一口气,把脑子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
    似乎曾经有什么人说过,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是人心。
    人们不停地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野心也好,活下去的本能也好,总之为了这些,他们不断地伤害着彼此,抛弃身为人的资格,宛如野兽一样活着。
    或许只有乱世结束,这一切才会改变吧……
    “他们出生在疫病肆虐的时候啊!”
    老妇人干瘪的灰色嘴唇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与悲伤:“假如我不淹死他,那么他们兄弟两个都会被愤怒的村人杀死的……他们都会被杀死的!”
    “他们是带着灾祸降生的。”她苍老而忧郁:“灾祸啊,是灾祸啊,久见先生,他们是灾祸啊!”
    “但是我不能看着夫人您杀死他。”
    久见秋生的手蜷缩了一下,他感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似乎是他刚才移动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那些井与地面连接处爬上来的绿色青苔。
    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真的是看上去太傻了,但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是刚刚出生,没有犯下任何过失,就要被杀死了啊!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再怎么可笑羞耻的话都无所谓吧!就算是被嘲笑……
    久见秋生想:那就被嘲笑好了。作为一个本来就很糟糕的人,再被骂一顿也无关紧要。
    “答应他吧,母亲。”
    吉四郎的语气里带着急切,他在仅仅十七岁的年纪里就已经成为了四个孩子的父亲,扛起一个五口,且很快就会变成六口人的家庭,然而到底他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其实也算是孩子。
    一个孩子已经做另外一些更幼小的孩子的父亲,有些好笑,又叫人说不出话来。
    紫藤花的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里,在此时此刻宛如被凝固住了的空气里,它是唯一还在活泼游动的东西,看不见,也触碰不到。
    吉四郎年老的母亲抱着这个孩子,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干瘦的老妇人对于这个孩子的审判——是将他在刚出生的时候便溺死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还是把他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异邦人,此后远赴他乡此生不复相见?
    “给钱——”
    老妇人的声音像是叫嘶哑了嗓子的乌鸦一样尖利难听:“给钱吧,给钱我就让你带走他。”
    她看出了久见秋生的善良,于是试图利用这份善良——她太适合在这个乱世生存了。
    或者说,正是乱世把她折磨成这个令人厌恶的样子,因为“乱世”是沉重地压在但凡还在呼吸没有死去的每一个人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向擅长从人的身上掠走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她啊——在深渊里活得太久了,已经与深渊本身同化了。
    吉四郎压抑在身体里的痛苦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响动,但是却不敢忤逆自己母亲的话语,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他不敢看久见秋生的脸色。
    老妇人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少女时代,她的母亲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梅子你总是天真的叫人忧心呢……真是担心梅子嫁人之后的事啊。”
    那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啊——久到母亲还没有因为战乱找不到药材而无助地病死在家里的榻上,久到她的父亲,丈夫,儿子,还没有一个接一个战死,久到她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看见那个少年握紧了双手,胸口与肩背的皮肉像被什么扯住了似的紧绷起来,由于牙关紧咬,脸颊上咬肌也被牵扯得微微颤动。
    你也会放弃他吧?
    这个衰老于乱世的女人在心中不乏恶意地想:并不是我卑劣,而是你也一样。
    可是她又在心中隐秘地期盼着什么——到底期盼着什么呢?到底,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值得期盼的呢?
    “好,我给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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